“你們就是想拋棄我吧？”

編者按：7月21日《湛江晚報》金秋周刊05版，作者劉芳在《咱媽還好嗎？》一文中講述了患阿爾茨海默癥的母親的一些日常生活片斷，引起讀者廣泛關(guān)注。本專欄將繼續(xù)刊登作者關(guān)于她母親“我要回家”的一些故事。阿爾茨海默癥（俗稱“老年癡呆癥”），是一種神經(jīng)系統(tǒng)退行性疾病，患者會逐漸喪失記憶、判斷力和其他認知能力、生活能力。對于阿爾茨海默癥患者來說，認知功能障礙和記憶的喪失，導致他們經(jīng)常會感到正在被自己所依賴的人或環(huán)境所拋棄，進而產(chǎn)生深深的恐懼感。作為親屬，就是要盡力為阿爾茨海默癥患者創(chuàng)造一個充滿愛和關(guān)懷的環(huán)境，讓他們可以感受到被接納、被照顧和被關(guān)愛。

在海南石梅山莊小住時，作者的母親（左）經(jīng)常和阿虹的父親打乒乓球。

海南神州半島的石梅山莊度假特區(qū)，位于海南萬寧興隆的石梅灣，這里三面環(huán)山，一面向海，物種豐富、品種稀有的萬畝熱帶雨林生長在山巒和建筑之間，是海南住建廳認定的首批綠色生態(tài)小區(qū)和海南最美社區(qū)之一。

2020年深秋，妹妹在內(nèi)蒙古的同學、多年的摯友阿虹打來電話，說正陪著老父親在海南石梅山莊閑住，誠邀我們?nèi)ンw驗一下住在植物如此豐富的熱帶自然博物園里的感覺。2020年時的母親，生活基本可以自理，性格外向且還有強烈的社交意愿，身體靈活、能歌善舞，頭腦也還沒有完全退化。我和妹妹十分心動，便找了一個周末帶母親去石梅山莊和阿虹父女相聚，順便“考察”一下這里是否適合母親康養(yǎng)。

山莊里果然植被茂盛，物種豐富，到處是景。一開門、一推窗，就有山風拂過，滿眼翠海蕩漾，山、林、湖、海、泉、園、谷交錯相映，仿佛走進了一個神秘國度。更重要的是社區(qū)文化活動十分豐富，生活也便利，深秋季節(jié)很多北方省份的候鳥老人陸續(xù)回來閑住，到處都是在一起跳舞、運動、歌唱、閱讀、游泳的老同志。在我和妹妹的認知里，良好的居住生活環(huán)境、豐富的運動和娛樂方式、良好的社交氛圍……這些都應該會讓母親的大腦保持歡愉和活躍，總比我們上班后留她一個人在家好得多。母親也很喜歡這里（但事后想想她當時只是單純喜歡我們帶她出來玩），剛好母親以前在內(nèi)蒙的同事、與我們多年相處如同家人的孫老師也很想來海南過個冬。母親與她也很合得來，且孫老師很會做飯，我們一拍即合當下就約好，讓母親與孫老師同租一戶小居室互相照應，我和妹妹每周過來陪她們過個周末。安頓好她們的生活事項，在阿虹父女和孫老師幫忙照顧母親的承諾下，在母親依依不舍的目送下，我和妹妹帶著美好的幻想和憧憬又回到湛江工作和生活。

阿虹與她父親幾乎天天來約見母親和孫老師，有時去他們家吃飯，或者幾個人一起打乒乓球、跳舞、散步、讀書看報、在偌大的山莊里游玩。我還購置了一臺小度播放器，能聽歌、看視頻，還可隨時和母親她們視頻聊天，讓她感覺到我們隔著時空都能在一起。在那3個月的周末時間里，為了對比找出最合理、最快速讓我們到達并返回的交通方式，我和妹妹嘗試對比了輪渡+高鐵、火車、租車、自駕、飛機等各種不同的輾轉(zhuǎn)往返的方式，以期盡快讓母親見到我們，感受到我們對她的牽掛和想念。

按理說應該是一幅和諧怡然的畫面。但沒多久，就發(fā)現(xiàn)母親時常郁郁寡歡，對我們每次帶去的食物、物品都有很強的占有欲，并且對外界的豐富活動沒有多大的興趣了。終于在離家快3個月的一個周末，她見到我們后大聲痛哭起來，滿眼都是怨恨，我們成了狠心“拋棄”她的罪人。那一刻我和妹妹有點崩潰了。她后來的種種與孫老師故意的作對、叛逆、情緒低落，是誤以為我們不想要她了，是拋棄她再也不讓她回家了……我們過于樂觀地、自以為是地用“正常人”的標準來安排她的生活，忽視了她內(nèi)心深刻的恐懼感。后來看資料才知道，對于阿爾茨海默癥患者來說，日益加重的記憶喪失和認知功能下降，導致他們感到自己變得越來越無助和脆弱，被拋棄的恐懼成為一種普遍存在的心理負擔。這和一個心智不成熟的孩子，在突然離開自己熟悉的家和親人獨自一人在一個陌生環(huán)境里的感覺是一樣的呀！

作者的母親在海南石梅山莊小住時留影。

于是，經(jīng)過3個月的旅居生活的考驗，正好也快到春節(jié)了，我們?nèi)液坪剖幨幦ナ飞角f齊聚、告別，接她回家。我和妹妹的“美好計劃”也以失敗而告終。過了幾年后我仍想說的是，不論媽媽以后病情發(fā)展到什么程度，我們都不能再讓她遠離家和家人，或“托付”到陌生的環(huán)境里被“照顧”。幼年就寄人籬下出來求學離開自己的家，到晚年糊里糊涂找不到自己的家，我們正在老邁的母親，我們終將走到來時起點的母親，正孤獨無依地站在生命的曠野里癟著嘴無聲地哭泣……愛和安全感，永遠是嬰兒和復歸于“老嬰兒”的我們的母親，最基本的生命需求和渴望呀……

母親的情緒節(jié)奏和太陽的作息很是一致。通常日落、晚飯后，她就像個寶寶，平靜又乖巧了。每晚8點開始，我和妹妹雷打不動，參加生命學和國學經(jīng)典的線上讀書會。母親泡著腳，和小狗“亮亮”在沙發(fā)上依偎在一起，邊聽我們讀書邊打著盹。9點半，正式把困倦的母親拉回到床上睡覺。

母親在她的家里安心呼著均勻的鼾聲。掩上房門出來，我也可以回家了。多么感恩這平淡的又一天呵。城市里萬家燈火明亮著，多少個家庭在這燈火下面，正上演著各自的悲喜劇目。走在路上，用耳機聽著林憶蓮的《至少還有你》，頓時潸然淚下……